巴西:工人黨執政意味著什麼?
許志安
《先驅》第67期,2003年(春)
「第一:左派必須取得政權;第二:爲了取得政權,左派必須成爲右派。」
引自《與時俱進的社會主義》
2002年10月,巴西選出了新總統。80%的選民參加了投票,工人黨(PT)候選人盧拉得票61%(約合五千萬票),以較大優勢當選。巴西的形勢發展,也成爲全世界左派關注的焦點。盧拉政權如何看待巴西資本?盧拉政權對新自由主義會採取什麽立場?他是美帝國主義的敵人嗎?工人黨到底在維護誰的根本利益?
巴西資本的自強之路
20世紀,是帝國主義戰爭和無產階級革命的時代,巴西的工農群衆也並不缺少反抗精神。但是,在無產階級先鋒隊有欠成熟的背景下,各式各樣的資產階級救世主,便紛紛地你方唱罷我登場,試圖在私有制框架內,推動巴西的社會進步。
1961年上台的古拉特(J.
Goulart)總統,改革了選舉法,給文盲選舉權[1];限制外企自由彙出利潤;對電力系統實行國有化;由國家壟斷石油和石油産品的進口,並沒收美孚公司在巴的企業。他還宣佈土改。在國際上,他與蘇聯複交,並推行一定程度的反帝外交。這場"自上而下的革命"讓老闆們怒火中燒。卷資外逃者有之,勸告總統"好自爲之"者有之,更多的人鑽進了兵營,爲古拉特準備後事。群衆也是不滿意的,因爲當局的改良往往是樓梯咚咚響,不見人下來。幾年過去,巴西經濟危機加劇,罷工遊行成了家常便飯,"好人政府"四面楚歌。說白了,這是一個六十年代的烏戈•查維斯。1964年,軍方的政變結束了左翼改良。右翼主導的"民族騰飛"開始了。
Goulart)總統,改革了選舉法,給文盲選舉權[1];限制外企自由彙出利潤;對電力系統實行國有化;由國家壟斷石油和石油産品的進口,並沒收美孚公司在巴的企業。他還宣佈土改。在國際上,他與蘇聯複交,並推行一定程度的反帝外交。這場"自上而下的革命"讓老闆們怒火中燒。卷資外逃者有之,勸告總統"好自爲之"者有之,更多的人鑽進了兵營,爲古拉特準備後事。群衆也是不滿意的,因爲當局的改良往往是樓梯咚咚響,不見人下來。幾年過去,巴西經濟危機加劇,罷工遊行成了家常便飯,"好人政府"四面楚歌。說白了,這是一個六十年代的烏戈•查維斯。1964年,軍方的政變結束了左翼改良。右翼主導的"民族騰飛"開始了。
巴西軍隊的高層,總的來說,是一批資產階級愛國者。他們固然恨列寧,但也不打算充當美國資本百分之百的應聲蟲。除了政治上反共反蘇,軍方在經濟上也下了大功夫。他們先後制定了幾個"十年計劃",推行出口導向政策,允許外資進入對巴極爲重要的鐵礦開採業和新興工業[2]。唯一的汽車廠被賣給了義大利資本,期望以此帶動巴西汽車業[3]。"與國際接軌”的同時,軍政府在基礎工業和戰略部門繼續推進國有化,進行重點投資。1966年,爲了緩和沿海與內地發展失衡的矛盾,將軍們吹響了"亞馬遜大開發"的號角,鼓勵投資內地加工業、採礦業和基礎設施建設,力求使國民經濟獲得持續性發展。與1968年相比,1998年巴西粗鋼産量從每年443萬噸增加到2576萬噸,水泥從730萬噸達到3994萬噸。汽車從27萬輛增加到158萬輛[4]。聖保羅和里約熱內盧在內的ABC地區,十幾年間膨脹成超級工業巨人。同其他拉美國家相比,巴西的通訊、石化、電子、核能、軍工、航太、飛機製造等部門獲得了長足進步。九十年代末,巴西的石油自給率達到83%。在1955年,巴西經濟在全世界排名第49;到了1988年已躍居第9位。一個地區性資本主義大國成長起來了。
1968-1973年間,巴西國內生産總值年增長10%以上,真個是土洋老闆眉開眼笑,"反共義士"奔相走告,一片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
那正是大風暴的前夜。
悲慘的巴西工農
資產階級經濟學家教導說:"不要總想著重新分配已有的餡餅,要把餡餅做大"。這個原則在巴西得到了很好的體現。在1960年,全國5%的最富人口佔有國民收入的27.69%;1976年這個比例達到39%。在1988年,20%的人口竟然佔有高達65%的國民收入。在1989年,巴西人均年收入超過了2,000美元,但是在三分之一以上的巴西家庭中,每人所得只有180美元[5]。
全地球的老闆都喜歡低廉勞動力,巴西政府心領神會,努力創造良好的投資環境。從1964年到1968年,工人實際工資下跌了15-30%。在1965年,一個工人勞動87小時20分鐘,所得收入可以購買一個月生活必需食品(肉、奶、麵粉、番茄、土豆、咖啡、糖、油、水果等等),1976年這個數位上升到182小時11分鐘。
童工是巴西"民族騰飛"中,一道刺眼的風景:據巴西地理及統計研究所(IBGE)調查,在1980年,10歲到17歲之間的兒童和青少年,有30%──約1,500萬人──全天工作,絕大多數童工的工資低於最低工資。
巴西也好,中國也好,"社會成功人士"都是極講究生活品味的,苦力們就不同了。在1975年,多數巴西人還用不上自來水;到了1999年,全國仍有36.1%的民宅缺乏基本衛生設施。從1961年到1975年,嬰兒死亡率上升了一半。據巴人口研究中心報告,東北地區窮人的預期壽命,比東南地區的富人要低20年。巴西是全球第4大食品生產國,卻有四千萬人長年在半饑半飽中度日。
婦女比男人更窮:58%的婦女,每月所得低於30美元(在男性中這個比例是34%)。黑人占人口的45%和勞動力的40.2%,但是,他們只得到總工資額的25%。
土地問題在巴西仍然是階級鬥爭的主要戰線之一。1985年,61戶大莊園主的土地總量,比308.6萬戶小農還多[6]。與此同時,出口導向的資本主義大農莊經濟相當發達,農業工人成爲無產階級的重要組成部分[7]。
沉默的十年
爲了"民族復興",軍政府對任何亂說亂動的迹象,都予以鐵拳鎮壓。除了新聞檢查、限制言論、結社自由等等小意思,對異己分子的肉體消滅,成了巴特工部門的長期性工作。1968年10月,全國學聯的一千名代表被捕;在幾年內,軍政府逮捕了幾萬工運學運分子和其他左派分子;當局不滿足於秘密處決,索性公開濫捕濫殺;刑訊拷打更是不在話下;清洗工會,解散學聯。政變後毛派武裝鬥爭一度遍及12個州,在農民運動不發達的情況下,在美國等"兄弟"國家的後援下,軍政府於1970年摧毀了游擊運動[9]。
白色恐怖下,無產階級沉默了。政變的第二年(1965年),主要工業區聖保羅州的罷工次數是302次,1970年只有12次,1971年至1977年沒發生過任何大規模罷工。一切活動都轉入地下和分散了。
工人黨的執政之路
在80年代末,PT有大約40萬骨幹,略多於100萬的黨內積極分子。會員達1500萬的"巴西工人統一中央工會"(CUT)與PT關係密切。PT擁有一批以路•席爾瓦(盧拉)爲代表的工會領袖。盧拉14歲進廠作工,1966年參加工運,曾多年擔任擁有10萬工人的ABC地區冶金工人工會主席。1986年,盧拉以65萬票當選聯邦衆議員。
1988年的市級選舉中,PT在聖保羅、桑托斯(Santos)、維多利亞等大都市取勝。桑托斯和維多利亞都是巴西最大的港埠之一。PT同時贏得其他30個市長選舉,在里約熱內盧這個關鍵性的州府,也非常接近勝利。在內地,PT同樣顯示了雄厚實力。同年11月,PT成員路•埃倫迪納成爲聖保羅市市長。1989年,盧拉代表工人黨參加了總統選舉,在第二回合,他得到了3100萬張選票。當時,國內外大資產階級支援了盧拉的對手科洛爾。儘管輸了總統選舉,PT卻在議會選舉中大獲全勝,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參議員,35名衆議員和81名州議員。
早期的PT競選綱領是較有戰鬥性的。1982年,它的競選口號是"工人黨和老闆黨你選誰?";針對在巴外資,PT提出限制利潤外流、終止稅收優惠;對工人的勞動條件、衛生標準、職業安全標準、工資水平,PT都要求設立嚴格而有利勞方的規定。PT還要求跨國公司給他們在巴企業的員工提供與總公司員工相似的福利。在外債問題上,PT最初要求拒付,然後退了一步,僅反對支付"不合理"的利息。在外交領域,PT主張多與和巴西相近的二三流資本主義強國交流,反對一邊倒親西方。2001年4月,盧拉訪華,與復辟資本主義的中共大拉關係。
工人黨參選成功,有著以下兩個背景:首先,巴西經濟在80年代長期停滯,外債高過山,民心浮動;此外,衰退造成的高失業打擊了工人、包括PT黨內群衆的士氣,使他們更容易接受妥協性的主張。1989年全國發生3708次罷工,達1281萬人次;1990年相應的數位是2029次罷工,931,6萬人次;到了1991年,只有744次罷工,減少了三分之二。
爲什麽七十年代末的經濟危機能引發大罷工呢?因爲當時工人在繁榮時期一直處在守勢,當他們原本糟糕的生活突然急劇惡化後,工運便以爆發式和跳躍式的形態出現,並一發而不可收拾。十年後的巴西工人,特別是大工業的技術工人,在生活和工作條件上贏得了一定改善,産生了政治惰性。此外,無論個人或組織,都不能總處於亢奮的直接行動中;工人的組織程度越高,改良主義領導層越能牽制群衆,這是普遍規律。
在PT建黨十年後,工農生活總的來說還在惡化。如果以1950年工人最低工資的購買力爲100,1970年是100.3,1980年下降爲68.9,1990年乾脆跌到了34.5!有人會說,PT畢竟沒在全國執政,這樣要求它不是強人所難嗎?我們來看看在PT執政的地區,它如何建設"民主社會主義"。
逗你玩兒的「參與預算」:神話與事實
"參與(participatory)預算"是什麽意思?工人黨理論家烏比拉唐•索烏察說:"參與預算,是對民主計劃可行性的革命性實驗,它同技術官僚制定的那種傳統中央集權計劃截然不同。預算的各個條款和擬議的投資專案不是由政府的金融專家在辦公室裏琢磨出來的,而是在公開討論的過程中,考慮三方(按社區組織起來的居民會議;按投資專案組織起來的居民會議,還有政府)利益的前提下誕生的"。1989年PT成員O•杜特拉當選南里奧格蘭德州首府阿雷格里港市市長,參與預算隨即開始運作。PT主流派系宣佈:"(參與預算是)國家激進民主化的開始,我們走在建設社會主義的道路上"。
參與預算怎麽具體實施的呢?130萬人口的阿雷格里港市被劃分爲16個區,每個區的居民在區域會議上,從8個"投資主題"(排水系統、道路柏油化、住宅建設、教育、社會保障、交通、衛生、城市生活的組織與發展)中選出4個他們認爲今年最重要的主題,並提出投資規模。然後組成五個"主題會議":1/交通、2/衛生和社會保障、3/教育、文化和休閒、4/經濟發展和稅務政策、5/城市發展。市政府的經濟秘書處和計劃委員會負責編寫預算,確認民主討論後的具體投資專案和投資額。居民評估投資專案的標準,也是由市政府的專家制定的。
阿雷格里港一年至少開兩次區域和主題會議,專題會議任何市民都有權參加。開正式會議前,先要招開籌備會議,初步敲定要討論的題目,並聽取去年投資情況的報告和今年的投資計劃。在正式會議上確認優先專案,選出每個區和每個主題的代表和咨議員,由他們組成區域和主題論壇,此外還要組建預算理事會。"市民聯合會"、市政企業工會、市政府計委和"與民衆溝通委員會"的代表同預算理事會一起審訂預算。聽取所有意見後,計委提出最後的預算大綱,它應考慮到三個因素:1/社區的利益;2/社區居民的利益;3/社區的平均工資水平[18]。
在政府督導下,市民制訂出整體預算的10%(!),經過市議會的批准(!!!)後,正式生效。
也就是說,忙乎半天,群衆的決定只涉及到預算很小的一部分[19]。這也罷了,可就連這一小碗稀飯,群衆還是不能穩穩當當吃到嘴:他們的決定只起"參考"作用,真正拍板還是老闆及其政治代理人的特權。
"參與預算"除了打著社會主義旗號替資本家擡轎子以外,還有挑撥分化勞動者的險惡用心。預算的總體規模事先就決定好了,恩准群衆參與討論的目的,一是發動底層獻計獻策,替上層決策糾偏,二是故意讓無産者爲了一點點資源你爭我奪,打"社區戰"。難怪原市長杜特拉稱參與預算是"公民意識教育的活教材",而PT成員、現任市長T•壬盧口無遮攔地表示:"擴大對國家的社會監督,(國家和民衆)共同管理社會的模式,歸根到底,會加強巴西共和國政權的穩固"[20]。多年來,"參與預算"得到世行、聯合國、IMF的首肯和表彰。到2002年底,"參與預算"已擴展到100多個巴西城市。
阿雷格里港與巴西各地一樣,痼疾多多:物價昂貴。十三年來失業率上升了三倍。工資普遍下降。教育和衛生保健系統被私有化。"企業小型化"的反勞工政策被廣泛推行[21]。市內住宅短缺,當局卻禁止沒收荒地爲貧民修建住宅:私有産權神聖不可侵犯嘛!工人勞動時間在8至14小時之間,哪有時間開會?所以參與預算的多數與會者是退休者。不過,工人倒是因禍得福,免於接受挑唆他們互相撕咬的"公民意識教育"。
近年來,PT高層越來越強烈地"與中央保持一致"了。杜特拉以反新自由主義綱領當選南里奧格蘭德州州長,當了官就不認賬,拒絕廢除前任簽定的一批漏洞百出的商業合同。因此,General
Motors、Dell、Gerdau等公司得以長期拖欠州裏稅金,總額高達15億美元。老杜別說發動群衆追債,甚至連稍詳細點的相關資料也守口如瓶。他謹遵IMF和中央政府的指示,全面削減預算內的社會性支出。州內無地農民得不到土地、公務員工資下降。卡多佐總統任期內,對各州攤派”外債稅"(約合15%的州年預算收入),當某州拒絕上貢,轟動一時之際,杜特拉專程飛到首都,支援總統。九十年代末,無地農曾佔領過州土改部,抗議有名無實的土改。"民主社會主義"當局露出了老闆國家的鋼牙鐵齒:幾十人被打傷,上百人被捕。
Motors、Dell、Gerdau等公司得以長期拖欠州裏稅金,總額高達15億美元。老杜別說發動群衆追債,甚至連稍詳細點的相關資料也守口如瓶。他謹遵IMF和中央政府的指示,全面削減預算內的社會性支出。州內無地農民得不到土地、公務員工資下降。卡多佐總統任期內,對各州攤派”外債稅"(約合15%的州年預算收入),當某州拒絕上貢,轟動一時之際,杜特拉專程飛到首都,支援總統。九十年代末,無地農曾佔領過州土改部,抗議有名無實的土改。"民主社會主義"當局露出了老闆國家的鋼牙鐵齒:幾十人被打傷,上百人被捕。
新自由主義和盧拉上台
1985年,美國推出"貝克計劃",引導拉美各國實行私有化,減少干預經濟,放寬對外資的限制,開放資本市場和股票市場,推進貿易自由化。西方資本操縱世界的兩大杠杆──世界銀行和IMF以是否贊成自由化政策,作爲借款的先決條件。
到1996年底,巴西政府完成了對鋼鐵、石化、鐵路等部門的私有化,後來又進一步允許私人資本進入能源和通訊部門。應對國際金融組織要求貿易自由化的壓力,巴西的平均進口關稅從1990年的85%,下調到1994年的12%,並減少了非關稅壁壘。與一潰千里的阿根廷資本不同,巴西資本軟中有硬,繼續重點投資核電、水電、航太和飛機製造。九十年代,巴西的綜合國力繼續上升。
精心打造家底的同時,大資本加緊壓榨工農。1999年12月,議會批准對社會保障體系進行改革,對公務員退休作重大調整,加強收繳企業和個人社保費。工人黨引爲自豪的一點成果在無情地流失。經濟停滯的後果由大衆一肩擔起,2002年失業人數達1200萬人;工業生産滑坡,貧富差距在擴大,社會問題日益加劇;外債達到1760億美元。九十年代中後期,不僅工人階級和無地農求變的心理日趨強烈,對大資本傳統政治代理人的無能,連一部分中小資產階級也日益表示不滿乃至痛恨。地火漸近,統治者中的有識之士把目光轉向盧拉:到了讓改良主義者出面抵擋一陣的時侯了。
巴西工農和城市貧民也在眼巴巴地看著盧拉。2002年聖保羅地區的失業率爲9.5%,創1982年以來最高記錄。在崗人員也不好過,2002年1-8月份勞工累計平均收入比去年同期下降4%。對上千萬貧民來說,盧拉的當選似乎是他們這輩子能吃上飽飯的唯一指望。爲了窮哥們兒攥著的選票,盧拉發誓要"嚴厲打擊腐敗現象,大力解決就業、教育、衛生、住房、社會治安和貧富懸殊","創造一千萬個就業機會"。他如何兌現呢?剝奪有産者嗎?以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取代資本主義市場嗎?都不是。相反,2002年盧拉的總統競選運動,是一支刺耳的"向右進行曲"。
2002年夏天,IMF的高級專家O•Neill在報告中說:"巴西的經濟政策是對頭的,如果這一政策會得到進一步的執行,美國就會繼續支援巴西"。盧拉很快在8月8號回應道:"(政策的延續)是不可改變的"。在與大資產階級的會見中,盧拉說:"沒有人象我一樣追求(社會)穩定,沒有人象我一樣擁有工人階級的支援"。他提出鞏固南方共同市場,在FTAA談判中堅決捍衛巴西經濟的利益,加強同中、俄和印度的經貿關係。這都是大資本,特別是工業資本樂於聽到的。巴西包裝業大亨西•哈貝菲爾德贊許道:"盧拉愈發成熟了"。壟斷資本的組織"聖保羅工業聯盟"曾視盧拉爲死敵,如今卻向他鼓掌。紡織巨商阿連加爾成爲盧拉的副總統候選人,原總統弗朗科和薩爾內也表態支援盧拉。80年代工人黨曾要求徹底土改和進行工業國有化,今天卻與新自由主義一唱一和,贊成"平衡預算"[22],也不再要求把私有化企業重新國有化。1989年盧拉曾要求拒付外債,2002年,盧拉明確表示尊重巴西官方與IMF達成的所有協定。近幾年,一些左派組織多次發起對FTAA問題的民間公決,在一千萬參加者中,98%反對巴西以任何形式加入FTAA。工人黨和盧拉卻稱民間公決"是極左分子的玩笑"。
近年來,盧拉努力迎合巴西資本作地區霸主的野心。2002年,PT的幕僚班子提出把拉美區域合作作爲對外經濟政策的重點。明眼人都知道,只有在拉美,巴西資本的相對強勢能給它帶來最大的利潤和最穩固的勢力範圍。2002年11月28日,盧拉在美國記者專訪中,暗示巴西要帶動拉美走向統一。他說:"拉美的一體化應該不僅是貿易和文化一體化,也要在政治上一體化"。他大談生意經:"美國對我們的商品徵收45%的關稅,我們對他們的商品只收15%,做生意要互利才對。上屆政府的無能,就體現在它不懂得利用貿易自由化的機會"。他直截了當地贊許民族資本的海外擴張:"我們不是什麽香蕉共和國,我們要同國外的貿易保護主義做鬥爭,打開他們的市場"。
2003年1月,在總統就職典禮上,盧拉號召"工人、企業家、農民以及所有的人都來共同建設一個公正、博愛和團結的國家"。然而,階級鬥爭不是"博愛"二字能粉飾得了的。工人黨接手的是個險象環生的局面。對2003年的主要經濟指標,巴西財政部做出了不樂觀預測:國內生産總值增長2.5%;加工工業增長2%。新的大型罷工也已發生。2002年11月1日,十幾萬聖保羅汽車工人罷工,要求加薪。盧拉曾許諾上台後會支援民族工業,以創造工作崗位,並指責巴西國家石油公司(Petrobras)冷落國貨。Petrobras不客氣地回應說:"國內的設備質次價高"。盧拉不作聲了。他明白,愛國宣傳拗不過市場規律。
民族資本是不能開罪的,外資又何嘗不是?2002年底,盧拉已再三呼籲IMF和世行緊急援助巴西。後者很樂於幫忙,但爲了對巴西新政府形成制約,IMF的300億貸款中的大部分要到2003年才能到位。世行也許諾增加貸款,但是新政府必須保持預算盈餘不少於經濟産出的3.75%(就是說社會性開支還得緊縮),否則就中斷輸血。老百姓也不是泥捏的,工人黨總不能一點甜頭不給。再說對PT的不滿已在悄悄蔓延著:與總統選舉同時舉行的8省省長選舉,工人黨只贏了兩個;更可怕的是,PT輸掉了"參與預算"牛皮吹得梆梆響的南里約格朗德州。思前想後,PT決定從國外貸款,通過發展生産和提供食品券等方式,在幾年內解決4400萬貧困人口中9百萬人的溫飽問題。
PT與工人階級
綜上所述,PT主流路線的本質,就是資產階級國家的"建設性左翼反對派"。多年來,憑藉著在工運、農運中的深厚根基,PT的領導層爲資本家充當"預警員"和"消防隊",力所能及地幫助後者不斷較正過於極端的反工農政策;它用"實幹高於一切"、"從現在做起,在具體問題上幫助群衆"的誘餌,一步步引導本來是想摧毀資本家政權的左派,不自覺地去鞏固老闆的統治。多年來,PT不斷鼓勵基層組織研究編寫資產階級國會能接受的土改法案,或是經年累月地徵集簽名,反對倉促加入"FTAA等等。歷史經驗表明,只要積極分子們有事可作,他們就很難對黨的路線胡思亂想。
爲什麽PT能成功的欺騙、利用工農運動,甚至許多革命工人?
20年前,PT異軍突起,根源就在於無產階級革命政黨在巴西的相對虛弱,無力實現對工運的政治領導。1979年的群衆運動,可說是群雄並起,但又群龍無首的局面。巴共衰敗了,"解放神學"派人多勢衆,但缺少統一而具體的政治綱領,工會幹部中也是什麽立場都有。當幾百萬工人罷了工,上千萬人站在後面準備支援他們的時侯,在巴西沒有一個列寧式的工人組織,既在工運中享有相當威信,又武裝了社會革命綱領,結果是群衆的能量被逐漸引向改良主義。
工人黨的出現,既滿足了群衆(首先是已經組織在工會裏的工人)希望"儘快見到屬於我們的旗幟"的心理,也爲各左派的聯合行動創造了組織空間。但是,PT既非致力於工人革命的無產階級先鋒隊,也不是左翼流派之間的鬆散聯合。它的組織根基是工會幹部層,一個工會幹部,除非他是自覺的無產階級革命者,在政治上總是傾向於"對話"和妥協的,因爲工會主要是個促使勞資達成妥協、而不是加深對立的機關。1979年的巴西,站在社會革命立場的工會幹部畢竟不是多數。在群衆運動高潮時期,如果革命工人運動(佔領工廠、帶政權性質的工人代表制度、與舊政權對社會控制的爭奪)無力打碎有産者的國家機器,工人日常自衛機制(工會、勞資對話、以剝削者的法律爲依據保衛切身利益)便有可能鞏固下來,並利用前者的具體鬥爭成果,加強自身在勞資對話中的地位。PT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
八十年代初,巴西渡過了最尖銳的階級衝突時期,工會也鞏固了陣地,成爲有實力參與國家主流政治的一員。PT中的改良主義派逐步坐大,當他們得以進入國家機器內部並分享權力"蛋糕"以後,PT與資產階級的整合就不可阻擋了,個別異端隨著黨高層不斷自我調整,不可避免地被邊緣化。今天的PT,可說是一隻腳在無產階級中間,一隻腳在小資產階級中間,腦袋在大資本手裏。
無產階級革命組織的任務,是爭取PT內的先進工人,使他們從主流派系的思想麻痹和組織束縛中解脫出來,爲下次群衆運動高漲作準備。聽起來很泄氣,人的一生能遇到幾次群衆運動高漲呢?但這就是無產階級先鋒隊存在的意義:於沉沉浮浮中看到前景,爲一個成功的社會革命準備成熟的綱領和幹部,不管時間要花去多少。
1990年,兩個與主流路線不斷衝突的州組織(兩個都自稱是托派)被趕出工人黨,PT領導層與黨內無產階級革命派的矛盾,終於公開化了。PT上層一直否定"民主集中制"(其實是官僚集中制,與列寧派的"民主集中制"無關),說是"我們黨內民主得很"云云。當少數派宣佈反對多數領導層的決定時,中央一聲令下解散了"反黨"的州組織!這個事件,暴露了誰是PT的一家之主。
有沒有可能發動黨內群衆,撤換右傾領導層,讓PT回到無產階級立場上來?可惜,PT走的太遠了。它早就與巴西資本同乘一舟,現在更榮升掌舵。黨內群衆不是黨的主人,而是它的人質和苦力。就象無產階級永遠不能指望用選票推翻資本主義一樣,改良主義政黨的群衆也無法用選票在黨代會上推翻資產階級領導。某些黨員轉向社會革命立場是可能的,某些地方組織分裂出來是可能的,但資產階級化了的"黨"不會改變。
成立工人黨是個錯誤嗎?
對無產階級革命者來說,很多時侯,群衆的決定是不成熟的、錯誤的、甚至罪惡的,但永遠不會是毫無來由的。1979年的群衆運動選擇了折衷路線的工人黨,根本原因是前者看不到其他讓人信服的政治領導。23年過去,PT從"革新的社會主義黨",蛻變成資產階級掌舵人,許多馬列主義者預見到了這個結局,但這是不夠的。向工農大衆提供一個社會革命綱領,並說服他們(首先是工人階級)接受這個綱領,是巴西革命者不能推卸和擱置的責任。
工人政權是真正的出路
2002年10月5日,無地農組織MST領袖J•斯泰基爾說:"從明年1月1號起巴西人可以說:我們的時代來了,讓我們改變社會吧。無地農民和工人的動員是一定的……"。
"無地農民和工人的動員是一定的",巴西內外的很多左翼團體都抱有類似的見解。但動員起來做什麽?迫使盧拉遵守競選的諾言?盧拉並非一定要說謊才高興,但他也不超脫於階級利益之上。從Petrobras的例子,我們可以看到,與資本主義市場規律相比,與有産者的利潤得失相比,個人的善意、努力是多麽渺小。盧拉生而有幸,當了世界九強之一的總統,他又是不幸的,在世界資本主義經濟持續危機、帝國主義列強瘋狂地重新劃分全球勢力範圍的大亂之年,臨危受命,替內外交困的統治者護航。盧拉極少可能成爲第二個阿連德,但就算阿連德也沒能讓智利和平進入社會主義。盧拉倒是越來越象1919年德國的"社會主義總統"艾伯特,但我們知道,鎮壓了工人起義的艾伯特,留給德國的,是法西斯的崛起。
巴西工農20多年追隨PT的奮鬥史,證明他們的苦難固然在於貧富懸殊,但更在於他們無權管理社會。即使"參與預算"這個歪歪扭扭的例子,也說明"多數人不懂管理社會"的偏見有多荒唐。如果多數工農沒有管理社會的意願和能力,參與預算這種假直接民主壓根不會露頭。大財東們不僅剝削無産者,還在剽竊他們的智慧。只要無產階級象1979年那樣,再次團結起來,爲奪取政權戰鬥,而不是"在爭取民選公職方面和資產階級政黨一爭短長";只要他們奪取對社會和企業的管理權,以人和社會真正的需求,而不是資本主義市場爲標準來調節、計劃生産,巴西工農就用不著什麽盧拉來許諾他們的一日三餐。
不是尾聲
2003年初,阿雷格里港迎來了十萬人參加的"世界社會論壇"(WSF)。這一"盛舉"的贊助商是巴西國家石油公司和福特基金會(!)。PT及其相投的"反帝鬥士"們不瘋不傻,在論壇上打出"我們需要幸福而不是權力"的口號:權力留給資本家吧,我們有更"重要"的事做!
在"世界社會論壇"上,盧拉受到了英雄般地狂熱歡呼,與此同時,他的財長帕洛齊對出席論壇的一批工商人士發表講話時擔保:政府不會在社會開支緊縮的問題上食言。盧拉要去達沃斯參加"世界經濟論壇"的消息傳開後,WSF的創始人之一Emir.
Sader呼籲他三思而行。Sader寫道:"不要用自己的威信去掩護一小群銀行家,是他們製造了非州、亞州、拉美包括巴西的饑餓","盧拉不應該走到街壘的另一端去",他警告說。但盧拉去了,因爲他早是"另一端"的人了。
14/2/2003
Sader呼籲他三思而行。Sader寫道:"不要用自己的威信去掩護一小群銀行家,是他們製造了非州、亞州、拉美包括巴西的饑餓","盧拉不應該走到街壘的另一端去",他警告說。但盧拉去了,因爲他早是"另一端"的人了。
14/2/2003
我參考了《巴西現代化進程透視》一書。《巴西的勞工黨把鬥爭建立在草根組織上面》《構建民主的社會主義巴西的勞工黨》(作者M•阿爾韋斯,洪哲勝譯);www.1917.com,《有生命力的馬克思主義》雜誌,"世界社會主義網站"。
附注:
[1]
巴西當時多數成年人口是文盲,按照改革前的選舉法,他們無選舉權。
巴西當時多數成年人口是文盲,按照改革前的選舉法,他們無選舉權。
[2] 到六十年代末,在55家最大的巴西公司中間,外資控制或有較多股份的,達31家。1971年跨國公司得到巴橡膠、汽車製造、採礦、家庭用品等五大領域年純利的70%。1980年外資控制了巴西煙草、化妝品、肥皂生産的80%,電子、通訊業的79%,交通工業的75%,人造橡膠、醫藥工業的75%。
[3]這也是鄧小平當局的汽車發展戰略。
[4]
資料來源:巴西地理統計局,巴西中央銀行。
資料來源:巴西地理統計局,巴西中央銀行。
[5] 這個趨勢至今沒有任何變化。1993年10%的最富人口佔有49,8%的國民收入,而占總人口40%的最窮人口只擁有10%的國民收入。1994年世行承認巴西分配不公的程度占世界第二位。
[6]1200萬巴西農民無任何土地。
[7]在國際市場的需求下,大農業的生産並不是以糧食爲主,所以巴西並不能完全糧食自給。
[8]部分毛派組織後來成了有奶便是娘的殺手團體,這是軍事活動與群衆鬥爭脫節的必然結果。
[9]1995年,在不到國土面積11%的東南部,居住著6628萬人。
[10]1985年-1995年間,共有一千多農運幹部在與莊園主的衝突中犧牲。
[11] 從PT建黨時的文件,可以看出黨內勢力的龐雜。"勞工黨的理想隨著這一擁有廣泛基礎之新型社會運動的發展和加強而興起,這一社會運動現在正從工廠擴展到街坊,從工會擴展到基本教派基督徒社區,從生活費用運動(Cost
of Living Movement)擴展到房客協會(Dwellers' Associations),從學生運動擴展到專業協會,從黑人運動擴展到婦女運動以及諸如為爭取原住民權利而鬥爭的其他人士。"(勞工黨:《政治宣言》,1979年10月13日,洪哲勝譯)。
of Living Movement)擴展到房客協會(Dwellers' Associations),從學生運動擴展到專業協會,從黑人運動擴展到婦女運動以及諸如為爭取原住民權利而鬥爭的其他人士。"(勞工黨:《政治宣言》,1979年10月13日,洪哲勝譯)。
[12][13][14][15][16]《巴西的勞工黨把鬥爭建立在草根組織上面》。作者M•阿爾韋斯,PT元老之一,里約熱內盧州立大學政治學教授。洪哲勝譯。
[17]《構建民主的社會主義巴西的勞工黨》。同上。
[18]
州一級的參與預算也照此辦理:全州劃分成22個區。先在各市鎮招開公開大會,推舉代表進入地區大會,地區大會選舉産生州理事會。1999年共有十九萬人參加了公開大會。
州一級的參與預算也照此辦理:全州劃分成22個區。先在各市鎮招開公開大會,推舉代表進入地區大會,地區大會選舉産生州理事會。1999年共有十九萬人參加了公開大會。
[19]
群衆無權過問的預算部分,有稅收、對公交業利潤的支配,私有化及其收入。
群衆無權過問的預算部分,有稅收、對公交業利潤的支配,私有化及其收入。
[20] 見2002年巴西《有活力的馬克思主義》雜誌。
[21]
企業小型化就是在法律上把一個廠拆開。廠內工人分屬於不同的註冊公司。爲了組織一個聯合抗議,廠工會需要填寫無數的法律文件,否則就只能在"本公司"的一小幫職工裏組織抗議。
企業小型化就是在法律上把一個廠拆開。廠內工人分屬於不同的註冊公司。爲了組織一個聯合抗議,廠工會需要填寫無數的法律文件,否則就只能在"本公司"的一小幫職工裏組織抗議。
[22]
新自由主義認爲,對有産者減稅可以刺激後者的投資積極性,同時,又要使國家財政不背包袱。在富人少納稅的前提下,爲了預算的平衡只好削減社會性支出。
新自由主義認爲,對有産者減稅可以刺激後者的投資積極性,同時,又要使國家財政不背包袱。在富人少納稅的前提下,爲了預算的平衡只好削減社會性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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